周五的时候,有朋友说周末请我喝酒。把我激动的!可是回头一想,不对呀,周末我得回家上坟啊。祖先虽远,然祭祀不可不诚。在我心中,这可是头一等的大事。我告诉朋友不能应约的理由后,他一脸惊讶,满目茫茫然:“什么?清明节不是在下下周吗?!”我告诉他按我们老家的习俗,春风过后找个春暖花开、不犯土讳的日子就可以上坟了。他问为什么要提前两周呢?我思来想去,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清明前后恰好是本地农民忙春耕的时候吧,顾不上。
上坟,即扫墓。由于外出求学的关系,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上坟了。虽如此,对上坟,我还珍藏着很多美好的记忆。小时候,我们一群小孩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,一路走,一路欢笑。一路草长莺飞,一路万木萌芽,春意融化在暖阳里,流动人每个人的眼睛里。有人用篮子提着献饭和干果,有人用背篓装着纸钱,有人扛着炕桌和铁锹,有人拿着贡香和黄纸,有人一手提着浓茶,一手拿着酒。小孩子们则拿着炮仗玩——我们把一串鞭炮拆开了一个一个地放,走几步放一个,走几步放一个。此情此景,真真美好,让人难忘。后来上中学,学《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侍坐》一文,老师翻译曾皙那句著名的回话——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——我的思绪就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上坟的情景。
每一座坟都培了新土。小时候没注意,后来才知道在我们一起去烧纸钱之前,大人已经早早地去了一趟。他们背了半背篓黄土,堆在自家的坟头上。以此皇天后土,聊表对往生者的眷恋和思念。第二次去的时候,我们会把纸钱的一边撕下来,塞在每座坟的新土里,或者挂在坟场里的树上面。小时候最喜欢干这个,因为忙完之后再去看,每一座坟都穿了新衣服,满世界挂满了白色的纸屑,风一吹,像过年一样。天地间游荡着新的感觉、鲜的气味,真让人神清气爽。
接下来就是鞭炮声响的时刻了。那种红色的小鞭炮像变形的蜈蚣一样,我自然忘不了。可让我感到振奋的却是另一种现在差不多早已绝迹的“卷炮”——我感觉那就是一个纸做的炸弹,响声震耳欲聋,响完后纸屑与硝烟齐飞,犹如令人生畏的空中战场。这小孩子是不能碰的,可有些大人硬生生拿一把钳子夹着它,用香烟点燃引线后高举起引爆。而他们则在在纷飞的纸屑里,无视掉短时性失聪的体验,从容地把香烟塞回到嘴里面斜叼着,好腾出手来夹另一个。每每看得呆了,觉得他们真英雄。
炮仗响的时候,我们分好的纸钱堆也会被点燃,每个炕桌上的祭品也会被揪出一点来洒向天空。我们谓之“破盘”,用书面话来讲,大概有“尚飨”之意。纸烧完,灰烬被风吹起,犹如黑色的蝴蝶,纷飞如梦。这时如果你注意到被装扮一新的坟场全貌,就会被那种对比和融合深深震撼到,在迷迷糊糊中体会到生命的宁静与肃穆。
以上,祭祀礼仪基本完毕。接下来就到了大家抢着吃献果和讲故事的时间了。令我记忆最深的是,小时候老有人说我抢东西生猛霸道,居然把人家的碗给弄破了。可我总记不起来我什么时候如此失态过。他们肯定是在集体造我的谣。令我感到震撼的还有一件事,忘了是几岁的时候了,叔叔跟我要黄表纸,“来,小继继,把咱们的黄骠马给我拿过来?”我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马?”看到我的疑惑,他则得意地解释了好一通,“嘿嘿,不知道了吧,这黄表纸烧掉之后就变成了黄骠马,路程远一点祖先走的时候要骑马走啊。”我被这离奇的解释给弄得更懵了。过世人丧葬用的纸马我是见过的,那个看着多形象、多直观!可是你拿一张黄纸就说这是一匹马,你们大人家这高度的抽象,是在逗我呢!是可随着年岁的增长,越来越觉得这个比喻简直绝妙,看破本质,富含诗意。——后来看秦腔,有人得意洋洋地给我解释说,演员拿一根有很多穗子的细棍棍就代表演员骑着一匹马,我听着只是笑笑,已经很淡定了。至于把两块印着轮子花样的破布当轿子,挥动蓝色的旗帜说成发大水,在我看来,那是自然而然无需多言的。
在我的印象中,扫墓是一件特别具有诗意的事情。往浅了说,有曾皙“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的舒散与闲适。往重了说,扫墓承载着生命中最深重而又最轻盈的诗意。人生于世,难免一去,长寿者也就是八九十,早亡者就更没数了。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人们都善待着静默的土包,对它付出了最大的慈悲与宽容。对于死亡,无论人们选择什么样的方式释怀,都是富有美感和诗意的。看过一个纪录片,有个男人让妻子在他死后把他的骨灰当做肥料洒到玫瑰花圃里,在屏幕上看到那些鲜艳的花朵时,我差点留下激动的热泪来。当然,从个性的角度看,也有人喜欢洒在大海里,洒在城市的街道里,甚至有的人主张用化学的方式把骨灰炼成一枚戒指,留在爱人的手指上。从整体的角度来说,有的民族主张土葬,有的主张天葬,有的提倡火葬,有的甚至主张水葬。无论怎么说,这些都是释怀的,这些都是诗意啊!
海德格尔说: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。本来以为,这句话很难做到,是少数超俗者修炼而来的特权。可通过这次扫墓我发现,我们的生活并不缺少喻体和仪式,也不缺少浪漫与情怀。我们先祖的一生就像是一首无言的诗,而我们自己也正在诗意地生活着。
时隔近十年再去上坟,套路和小时候差不多,虽然由于气候异常导致春意不足,树枝也干枯枯的。但这丝毫不减大家的热情。令我深思的是大家聊得开心时有个爷爷辈的人开玩笑说,“以后每年上坟都应该定在周末,这样上学的能来,上班的也能来,热闹!还有,我们应该弄个锅子,每人拿一瓶好酒,最次也要五粮春吧,过年时最好的酒留出来,我们好好的闹一场,喝醉了就回去!”
这话,听着就让人开心。
在我的意识里,扫墓和清明离不开,清明又和酒离不开,酒又和菜离不开。不是有那句著名的诗吗?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借问酒家何处有?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其实,用不着雨纷纷,只要一堆先祖的坟墓,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体会诗里永恒的离魂与轻愁。扫墓时,我们给祖先敬酒,把酒倒在黄土里。岂不知,黄土需要酒,我们也需要。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美妙的醉酒,和一群血亲醉倒在春天自家的坟地里,这是最美的一次。这么想的、有这种渴望的不止我一个。有些地方上坟,直接在坟地里开场宴席,大家吃饱喝足,顺便烧个香,完了。我觉的此情此景,即便孔子闻之,也只有“吾与也”的份。
其实,古人称清明节为踏青节。寒食节憋了一天之后,一家族人携带美酒美食,一路赏花欢笑、歌唱自然,到了坟地之后大家欢聚一闹,开怀畅饮。这颇有林下之风,也是清明的应有之意。我不是建议废除烧纸钱等旧俗,而是提倡一些更加富有生机的仪式,比如在坟地里放歌一曲,畅饮一通。扫墓,与其说是缅怀先祖,倒不如说是在审视生命。而对待生命,本该如此,不是吗?
天水麦积法院网 版权所有,未经协议授权,禁止下载使用或建立镜像 您是第 位访客
地址: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天河南路 电话:0938-2736066 邮编:741020 邮箱:mjfyw@163.com
天水市麦积区人民法院人民法院 主办 陇ICP备10200000号 甘公网安备 62050302000259号